他的小孙孙等得不耐烦了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，一边用根树枝画着圈，一边念一首儿歌，四郎仔细一听，唱的是：“大麦青青小麦黄，蚕宝宝想爹吐丝忙。”
那孩子翻来覆去只唱这两句儿歌，四郎隐隐约约觉得十分耳熟，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。他把炸好的豆腐干端给客人后，走过来问道：“伢子，这首童谣是你自己编的吗？还是跟谁学来的？”
旁边桌上坐着另一个老蚕农，他踩船踩得满头大汗，这时候取下头上戴的乌毡帽，拿在手里轻轻扇着风。听了四郎的问话，笑道：“哪里是编的呢？古早就有了。小娃娃不知道，这歌儿里头还有个故事呢。”
四郎用瓦罐烧水，沏了一壶搁了姜末和盐的茶。上茶之前，还往碗里撒上一把炒黄豆和芝麻。
这叫姜盐黄豆芝麻茶，喝的时候要连茶叶一同吃下去，是一款农家茶。
农家茶的味道自然比不上什么女儿茶、碧螺春之类的，烹制手法也从来不讲究什么茶道。可是论起解渴的功效，对这些村民而言，却也并没有多少差别。而且这种农家茶不仅可以解渴、润肺，里面加的姜能暖胃，盐可以补充随着汗水流出去的盐分，黄豆、芝麻算是小点心，又能充饥。仔细说起来，可比女儿茶一类的实惠。
四郎把茶碗给老蚕农端过去，问道：“什么故事？丈人也给我讲一讲。”
老蚕农倒是个肯说话的人。他大大方方接过来茶碗，边摇边喝，最后一仰脖子，把沉于碗底的黄豆、芝麻、茶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，嚼得津津有味。
吃完茶一抹嘴，老茶农便给四郎讲起了这首童谣的来历：从前，有一户人家，父女两相依为命。有一天父亲失踪了，心急如焚的女儿许诺，谁帮她找回爸爸，她就嫁给谁。
这话被一匹家里的白马听到了，果然帮助迷路的父亲回了家。
但是父亲自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匹马，不仅不同意女儿履行诺言，反而一箭射死马。
这匹马其实是个成了精的妖怪，因为岳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，他就偷走了女儿。父亲找了许多高人去搭救女儿。妖精为了防止心爱的姑娘被可恶的岳父带走，就用自己的皮裹住姑娘，把她变成一只雪白的蚕宝宝挂在桑树上。
父亲带着人从树底下过，姑娘想念孤身的父亲，可又说不出话来，便把对至亲的思念从口中吐出来，这就是吐丝结茧的由来。
后来的人听说了这么个故事，可怜这个父亲，编了童谣在我们蚕乡里代代流传。这伢子大概是小时候听多了，也跟着学了几句。只是伢子记性可不太好，我们以前开头并不是这样唱的，后头也还有好长一段祈祷丰年的话呢。”
四郎给蹲在地上、脏兮兮的小男孩递了碗姜盐黄豆芝麻茶过去。小男孩长得黝黑干瘦，看着虽然很瘦，但是有一种农村小孩特有的板实。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胖乎乎软绵绵的，反而像一只生气勃勃的田园犬。
看见四郎端茶过来，小男孩十分局促，伸手接过时，差点没把茶碗碰倒在四郎身上。他接过茶碗也不知道谢，反而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去喝。
老茶农看他这幅模样，叹了口气：“这位老板，乡下毛娃不懂规矩，让您见笑了。可别往心里去。说起来，这孩子实在也是个苦命人。”
四郎不以为意：“看到他就想起我家那个，哪里就至于和小娃娃生气呢。这孩子家里可是有什么不妥？”
人和精怪一样，老了就成精。老茶农年岁大了，眼睛里自然沉淀出一种看透世情的平和安定，像两汪浑浊的潭水，波澜不兴。此时，潭水里却仿佛翻出细浪，老农眼里露出愤然之色：“唉，还能怎么的？不过是老子被拉去参了军。前段时间，娘又忽然不见了吧。”
“不见了……是什么意思？”四郎心里疑惑，这家女人难道看着自己男人去了战场，跟人跑了？
老茶农这次却没有答话，只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黄酒。
小男孩喝完茶，不知跑去自家的乌篷船上拿了什么，捧着几个白生生圆乎乎的东西跑过来，把东西往四郎手里一塞，再次躲回几个村民背后不肯见人了。
四郎接过来一看，是几个茧子：“这可是你家里拿来换钱的，我可不能要。再说，我又不会抽丝，拿来也没有用的。”虽然知道是小男孩在表达对那碗茶的感激之情，可是四郎依旧有些哭笑不得。
小男孩从老农身后探出黑里发红的脸蛋儿，很费劲的解释道：“不……不是卖钱的。是我自己去路边柞树上捡的野蚕。我听到有人在屋外唱歌，跟出去玩，看到树上有野蚕。柞蚕蛹好吃。送……送给你。”
老人家在一旁听了，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，转头劝四郎：“老板见笑了，我们那里穷地方，孩子没的吃，饿了连竹虫蚕蛹都能捣鼓着吞下去的。就是我们大人，有时候也会把野蚕结的茧带回家，剖开了取出茧子，里头就是黑黄黑黄的柞蚕蛹了，不论是清炒还是油炸，都好吃的流口水呢。”说着又低声教训那个小男孩：“城里的贵人都吃大肥肉哩，哪个吃柞蚕蛹？下回不许……”
四郎听了明白过来，赶忙收起蚕茧，笑道：“老伯可别这样说，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。嫩竹里的竹虫也扒来油炸过。就是现在，把禾虫用大蒜，鸡蛋，肥猪肉和豆豉一道蒸熟了上桌，听说还是望江楼的一道名菜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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